子惠思我,蹇裳涉溱。子不我思,岂无他人?狂童之狂也且。
子惠思我,蹇裳涉洧。子不我思,岂无他士?狂童之狂也且。
——《诗经?郑风?蹇裳》
郑子思的名字就出自上面的这首诗,她也很喜欢“子不我思,岂无他人”这一句,她觉得这是一个女人应有的骨气和矜持,当然,还有自信。
郑子思年方二十五,刚取得中国古典文学的硕士学位。这年头像子思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喜欢古典文学的可是不多了。曾经有许多朋友劝她念新闻系,做个神采飞扬的记者。
子思素来不喜欢张扬个性,但骨子里头仍是一个高傲的人,甚至有点偏激。别人问她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有男朋友,她说:“我对自己有足够的自信,不需要用男人来证明自己的价值。”她那时,还不知道爱情的滋味,以为那只是一张长期饭票而已。
或许是子思过于偏激的缘故,她一直认为身边的男人都不如自己,没有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——直到遇上了杨君同。
子思命中注定有此一劫。
开始的时候,子思根本不拿正眼瞧过杨君同。
朋友小文很奇怪:“杨君同的条件这么好,多少女孩子想巴结他,你怎么这个态度?”
“一身铜臭味有什么好?”子思不喜欢商人,尤其是像杨君同这种视天下女人为囊中之物的商人。
杨君同早就听小文说过郑子思是如何漂亮,如何能干,但相见之下,不禁失望:美则美矣,毫无灵魂,整个人心不在焉,像个木头似的。
小文倒是有意撮合两人,不断制造机会。
子思看不惯小文这个“红娘”过分热心,干脆借着出差“失踪”几天。
君同是个聪明人,两三次相见已经知道子思不喜欢他,他倒不觉得是什么损失。后来听说子思回来了,君同也懒得再联系。
这一天,子思到书店买书。她想买一本《左传》,谁知道转了几圈都没找到,只得求助售书员。
“《左传》?噢,这一批已经卖完了。你过两天再来看看吧!”
子思顿时觉得意兴阑珊,刚欲转身回去,忽然看到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,走近一看,原来是杨君同。
君同已经瞧见她了,子思也不好立刻走,只好说:“这么巧?”
子思一眼瞥见君同手中捧着的竟是一本《世说新语》。
杨君同看见子思神色间颇有轻视之意,于是笑着问:“怎么?大学问家,觉得我们这种凡夫俗子看不懂这种高雅的书?”
子思不出声,当是默认。
“果然是‘狂童之狂也且’!”杨君同似乎并不介意。
子思却十分意外:“你竟然知道这一句!”
杨君同耸耸肩,说:“小文说你的名字来自《诗经》,所以我刚才查了一下。”说着指指身旁的《诗经》。
子思松了一口气。
“我刚才的‘博学’吓到了你?”君同的观察力何其敏锐。
子思承认自己对杨君同有偏见。
“有没有兴趣去喝一杯?”
子思拒绝:“我不喜欢喝酒,特别是大白天的。”
“走吧!你不会后悔的。”杨君同忽然变得不怎么绅士,拉起子思的手就走。
子思在大庭广众之下,也不好挣扎,只得低声说:“你放手,我跟你走就是了。”
坐在“红酒坊”里,子思觉得真没后悔来:这是一个很小资的酒吧,酒吧里放着轻柔的法语歌,阳光刚好射进来,配合着店里的装修,真是说不出的舒服。主人是一个年约三十的女子,十分脱俗,不施脂粉素面朝天,却十分迷人。杨君同叫她心月,两人很熟络的样子。
“心月,我给你介绍一位大才女:郑子思。”
心月的笑容让人舒服,子思很喜欢,决心交这个朋友。
心月对子思说:“今天巧了,我还有几位朋友也来了,正在后园呢,你们先进去,我拿了酒就来。”
杨君同惊喜地问:“来了几位?”
心月笑而不答。
“带你去看一样好东西!”杨君同兴奋地对子思说。
子思一头雾水,只有跟着他走。
走进后园,子思忽然觉得自己忘记了呼吸。
这是一个与外面酒吧截然相反的地方,这里一派古色古香,园子里种满了各种淡雅的花草,各种形状的石头大小不一的分布在一条小溪附近,看似凌乱,又像是另有深意。有几个男女已经坐在一些石头上谈笑风生。
“郑小姐是古代文学的专家,肯定知道这个布局是什么了?”杨君同言语之间,颇有揶揄之意。
子思只觉得似曾相识,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,十分尴尬。
幸而心月端酒走来,解了她的围。
“你们还不找好位置,可以开始了!”心月推推君同。
君同引子思到一个光滑的石头上坐了下来,自己坐在不远处的另一块石头上,并替子思与众人做了简单的介绍。
心月在一处花丛中开了闸,原本静止的水开始缓缓流动起来。
心月倒出一杯红酒,说:“今天以‘酒’为题眼,凡是杯子停留的地方,必须吟诵一句酒诗,也可以自己做一首。说不出来的,可就喝不到我这珍品了。顺便告诉各位,这红酒可是我托人辗转了几圈才从法国的酒庄带过来的,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的,所以要好好品一品。”心月笑着说完,将酒杯轻轻放在流动的溪水上。
原来是古人“流觞曲水”的做法!子思恍然大悟,又为自己连这个也想不起来而暗暗羞愧。
虽然古人也有“葡萄美酒夜光杯”的经历,但现在喝的红酒,一般都是国外的比较有名,当然,喝红酒不在家中和宴席上,也会跑到酒吧里。像主人心月这样的创意,将中外与古今结合起来,真的让人叹为观止。
酒杯在溪水形成的旋涡里停了下来。
子思想不到第一个就轮到自己,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,脱口而出:
“今宵酒醒何处?杨柳岸,晓风残月。”
心月微笑着说:“倒也贴题,请喝!”
子思端起酒杯,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,沁人心脾,还没喝似乎就要醉倒其中了。轻轻抿上一口,顿觉齿颊留香,回味无穷,忍不住把它一口喝完。忽然想起《红楼梦》中妙玉曾说:“一杯为品,两杯即是解渴的蠢物,三杯便是饮牛饮马了。”说的虽然是喝茶,但子思觉得自己仍然是太狼狈了点,不觉脸上一红,因为她此刻恨不得将心月手中的那瓶酒夺了去喝光它。
杨君同似笑地看了子思一眼,正好二人四目相对,子思的脸已经红得像喝了一坛酒一般。
心月打趣说:“看来郑小姐喝一口酒也会醉,不然脸怎么这么红啊?”
大家友好地笑了,子思更不好意思。第一次觉得自己手足无措。
心月另外倒了一杯红酒,又放进水面。
第二次轮到了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士,子思记得他叫杜容。
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?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”
心月道:“好是好,只是有点消极。请喝。”
第三次轮到了七个人之中年纪最大的一位,大家都叫他肖老师。
肖老师吟道:“酒酣胸胆尚开张,鬓微霜,又何妨?”
“好,听了令人豪气顿生。”肖老师也端起酒杯慢慢品起酒来。
在场的除了心月和子思外,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,心月叫她谢青姐。第四次就轮到她。
谢青表情很自然,个性也很开朗,她自作了两句诗:
“竹林七贤今又聚,我乃刘伶难酒醒。”
心月笑着问她:“女刘伶请喝酒吧!”
谢青二话没说,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,却放下了杯子,似乎舍不得一饮而尽,要留待慢慢品尝。
大家再次微笑。
子思更是暗暗吃惊,在这里的每个人文学素养似乎都不低,相比之下,自己刚才那句“今宵酒醒何处”倒是显得太平常了。
下一次杯子又停在了杜容前面。
杜容这次念了两句杜甫的诗:“白日放歌须纵酒,青春作伴好还乡。”
心月盈盈一笑:“好诗!请!”
子思已经听了其他几个人的诗句,却还没有听过杨君同的。心中正在庆幸,想着杨君同是一介商人,必定是吟不出什么好诗的。有他垫底,自己也不至于太丢脸。
终于轮到君同了。只听他念道:“绿蚁新醅人初醉,晓风残月已酩酊。”
心月听出君同是在讽刺子思,故意绕开这个话题,只说:“请喝酒!”
子思虽然听出这“绿蚁”也是一种酒名,却不甚理解杨君同这两句话。暗自揣摩了好一会儿,才知道他在绕着弯子说自己当初的自以为是。子思有点泄气了,看不出来这个杨君同很有一套,想起自己曾经说他“一身铜臭”,十分轻视他。现在才发现真正肤浅的是自己。
一瓶好酒很快就喝完了。有人喝了两杯,有人喝了三杯,子思却只喝了一杯。她后悔得不得了:早知道自己只轮了一次,就该好好想两句与众不同的句子,才对得起自己的硕士头衔。
回家后子思仍念念不忘“红酒坊”的快乐时光,想再次去那个酒吧,又不太认得路。想找君同一同前往,又放不下面子。
终于有一天抓起电话约君同,那一头只冷淡地说:“对不起,郑小姐,我的生意很忙,没有空整天风花雪月的。”
子思像是被人打了一拳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好不容易才挤出了一句:
“那天你不是有时间去吗?”
“噢,忘了告诉你,那天我是特意带你去见识的,好让你别再那么心高气傲看不起人。” 杨君同懒懒地说。
子思承认自己小觑了君同,也高估了自己。所以她才真的想与君同结交。虽然君同的语气不是很友善,子思仍然原谅了他,毕竟是她有错在先。她不知道自己当初的那份所谓的“骨气”和“矜持”到哪里去了。
“顺便说一句,‘红酒坊’比较欢迎有水平的人光临,那些沽名钓誉之流恕不接待。再见!”杨君同毫不客气地挂了电话。
子思气得脸都绿了,愕然而后叹气。
子思以为自己会对杨君同恨得牙痒痒的,不料倒反而经常想起他那似笑非笑的脸,心里一沉。或许杨君同才是真正的“狂童之狂也且”吧。男人的狂狷与女人的骄傲,正如针尖对麦芒,子思知道这个,也不再说 “子不我思,岂无他人”之类的话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