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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说·怀俄明葡萄酒(海明威)

来源:     作者: 海明威    2006-06-05 11:48:00


     怀俄明州的下午天气好热;群山在远处,你看得见山顶上的积雪,但山峦没有阴影,山谷里的庄稼地一片金黄,路上车来车往,尘土飞扬,镇子边的小木屋全都在太阳下曝晒着。方丹家后面的门廊外有一棵树遮荫,我就坐在树荫下的桌子边,方丹太太从地窖里拿来凉爽的啤酒。一辆汽车从大路拐到小路上,停在屋子边。两个男人下了车,穿过大门走了进来。我把酒瓶放在桌子底下。方丹太太站起身来。
  "山姆在哪儿?"其中一人在纱门门口问道。
  "他不在这儿。在矿上。"
  "你有啤酒吗?"
  "没有。一点也没有了。那是最后一瓶了。全喝光了。"
  "他在喝什么呀?"
  "那是最后一瓶。全喝光了。"
  "得了吧,给我们来点啤酒。你认识我的。"
  "一点也没有了。那是最后一瓶。全喝光了。"
  "行了,咱们上弄得到真正啤酒的地方去吧,"其中一人说道,他们就出去上车了。其中一人走路跌跌撞撞的。汽车发动时晃动几下,在路上飞快地开走了。
  "把啤酒放在桌上,"方丹太太说。"怎么回事,好了,没事了。怎么回事?别放在地板上喝啊。"
  "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,"我说。
  "他们喝醉了,"她说。"那才惹麻烦呢。回头他们上别处去,说他们是在这儿喝的。说不定他们连记也记不得了。"她①说法语,不过只是偶尔说说,而且还夹了好多英语单词和一些英语句法结构。
  "方丹上哪儿去了?"
  "他在做葡萄酒②。哦,天哪。他真喜欢葡萄酒③。"
  "可你喜欢啤酒。"
  "是啊,我喜欢啤酒,但方丹,他真喜欢葡萄酒。"
  她是个身材丰满的老妇,肤色红润可爱,满头银发。她浑身上下干干净净,屋子也收拾得干干净净,整整齐齐。她是伦斯③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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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①在美国如果醉汉开车肇事,警方要追究他刚才喝过酒的酒店责任。
  ②③原文是法语。以下排仿宋体处原文均为法文。
  ③伦斯:法国北部地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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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"你在哪儿吃的?"
  "在旅馆里。"
  "在这儿吃。他可不喜欢在旅馆或饭店吃。在这儿吃!"
  "我不想给你添麻烦。再说旅馆里吃得也不错。"
  "我从来不在旅馆吃饭。也许旅馆里吃得不错。我这辈子在美国只上过一次饭店。你知道他们给我吃什么?他们给我吃生猪肉!"
  "真的?"
  "我不骗你。是没煮过的猪肉。我儿子娶了个美国女人,经常给他吃罐头豆子。”
  "他结婚多久了?"
  "哦,我的天,我不知道。他老婆体重两百二十五磅。她不干活。不煮饭。她给他吃罐头豆子。"
  "那她干什么?"
  "她老是看书。光是看书。她经常躺在床上看书。她已经不能再生孩子。她太胖了。肚子里容不下孩子了。"
  "她怎么啦?"
  "她老是看书。他是个好小子。干活卖力。以前在矿上干活,如今在牧场里干。他以前从没在牧场里干过。牧场主对方丹说他从没见过牧场里有谁干活比他更卖力的。他干完活回家,她竟没东西给他吃。"
  "他干吗不离婚呢?"
  "他没钱办离婚。再说,他很爱她。"
  "她美吗?"
  "他认为美。他把她带回家来的时候,我还当自己要死了呢。他真是个好小子,干活始终卖力,从不到处乱跑,惹什么祸。当时他出门到油田去干活,就带回来这个印第安女人,那会儿体重就有一百八十五磅。"
  "她是印第安人?"
  "她是印第安人倒没什么。哦,天哪。她嘴里老是挂着狗娘养的,该死的这种话。她不干活。"
  "眼下她在哪儿?"
  "看戏。"
  "什么?"
  "看戏。电影。她只会看书和看戏。"
  "你还有啤酒吗?"
  "天哪,当然有啦。你今晚来我们这儿吃饭吧。"
  "好吧。我应该带什么来呢?"
  "什么也别带。一点也别带。也许方丹会弄到点葡萄酒。"
  那天晚上我到方丹家吃晚饭。我们在餐室里吃,桌上铺着干净的桌布。我们尝了一下新酿的葡萄酒。酒味清淡可口,还有葡萄的味儿。餐桌上有方丹和他太太,还有小儿子安德烈。
  "你今天干了些什么。"方丹问。他是个老头儿,矮小的身躯给矿里的活儿拖累坏了,一部低垂的灰白胡子,明亮的眼睛,是圣艾蒂安①附近的中部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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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①圣艾蒂安:一译圣太田,法国东南部城市,卢瓦尔省首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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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"我埋头搞我的书呢。"
  "你的书都没问题吧?"方丹太太问。
  "他意思是说他象个作家那样写书。一本小说,"方丹解释说。
  "爸,我能去看戏吗?"安德烈问。
  "当然,"方丹说。安德烈回过头来问我。
  "你看我有几岁?你看我这样子有十四岁吗?"他是个瘦小子,但他的脸看上去有十六岁了。
  "是啊。你这样子有十四岁了。"
  "我到戏院时就这么样低头哈腰,拚命装得小一点。"他嗓音很尖,又在变声。"要是我给他们一个两毛五的硬币,他们就收下了,可我要是只给他们一毛五,他们照样也让我进去。"
  "那我就只给你一毛五了,"方丹说。
  "不,给我一个两毛五的硬币,我会在路上把钱兑开的。"
  "他看完戏马上就会回来,”方丹太太说。
  "我一会儿就回来。"安德烈走出门去。晚上外面很凉快。他让门开着,一阵凉风吹了进来。
  "吃啊!"方丹太太说。"你还没吃过什么东西呢。"我已经吃了两份鸡和法式炸土豆条,三个甜玉米,一些黄瓜片和两份凉拌蔬菜。
  "也许他要点儿蛋糕,"方丹说。
  "我应该给他来点儿蛋糕,"方丹太太说。"吃点干酪。吃点奶酪。你还没吃过什么东西呢。我应该弄点蛋糕来。美国人就老爱吃蛋糕。"
  "我吃了好多啦。"
  "吃啊!你还没吃过什么东西呢。全吃下去。我们什么也不剩。全吃光。"
  "再来点儿凉拌蔬菜,"方丹说。
  "我再去拿点儿啤酒来,"方丹太太说。"如果你整天在书厂里干活,肚子会饿的。"
  "他不了解你是个作家,”方丹说。他是个心细体贴的老头,说话用俚语,对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在军队服役时的一些流行歌曲也熟悉。"他自己写书,"他对太太解释说。
  "你自己写书?"方丹太太问。
  "有时写。"
  "哦!"她说。"哦!你自己写书啊。哦!好极了。要是你自己写书的话肚子会饿的。吃啊!我去找点啤酒。"
  我们听见她走在通向地窖的梯级上。方丹对我笑笑。他对没有他那种经历和世故的人十分宽容。
  安德烈看完戏回来时我们还坐在厨房里讨论打猎。
  "劳动节那天我们都到清水河去了,"方丹太太说。"哦,天哪,你实在应该到那儿去去。我们大家坐卡车去的。大家都坐卡车,我们星期天动身。坐的是查理的卡车。"
  "我们吃啊,喝葡萄酒,啤酒,还有一个法国人带来一AE縗f2苦艾酒,"方丹说。"加利福尼亚一个法国人!"
  "天哪,我们还唱歌。有个庄稼汉跑来看看怎么回事,我们请他喝些酒,他跟我们待了一会儿。还来了几个意大利人,他们也要跟我们一起玩。我们唱了一首关于意大利人的歌,他们听不懂。他们不知道我们并不欢迎他们,我们同他们没什么交道好打,过了一会儿他们就走了。"
  "你们钓到几条鱼?"
  "不多。我们去钓了一会儿鱼,可我们又回来唱歌。你知道,我们唱了歌。"
  "晚上,"方丹太太说,"女人都睡在卡车上。男人就围在火边。晚上我听见方丹来再拿些酒,我就跟他说,天哪,方丹,留些明天喝吧。明天可什么也没得喝的了,那时大家就要后悔了。"
  "但他们都喝了,”方丹说。"而且第二天他们一点也没有剩。"
  "你们都干了些什么?"
  "我们一本正经地钓鱼呗。"
  "没错,都是好鳟鱼。哦,天哪。都一模一样。半磅一盎司。"
  "多大个儿?"
  "半磅一盎司。吃起来正合适。都一样大小,半磅一盎司。"
  "你觉得美国怎么样?"方丹问我。
  "你也知道,美国是我的祖国,所以我爱美国。但吃得并不很好。过去还行。但现在不行。"
  "对,"方丹太太说。“吃得并不好。"她摇摇头。“而且,波兰人吃得太多。我小时候我妈跟我说,'你吃得象波兰人一样多。'我根本不明白波兰人是什么。但现在我明白美国人了。波兰人吃得太多。再说,天哪,波兰人还爱吃咸的。"
  "这地方打猎钓鱼倒不错,"我说。
  "对。打猎和钓鱼最好。”方丹说。“你喜欢什么枪?"
  "十二口径的气枪。"
  "气枪很好,”方丹点点头。
  "我要自己一个人去打猎,"安德烈扯着小男孩的尖嗓门说。
  "你不能去,"方丹说。他回过头来跟我说了。
  "你要知道,男孩子都是蛮子。他们都是蛮子。他们要互相开枪打来打去的。"
  "我要一个人去,”安德烈说,嗓门又尖利又激动。
  "你去不得,"方丹太太说。"你还太小。"
  "我要一个人去,”安德烈尖声说。“我要打水老鼠。"
  "水老鼠是什么?"
  "你不知道水老鼠?你一定知道的。人家叫做麝鼠的。"
  安德烈从碗柜里拿出那支二十二口径的来复枪,双手在灯光下握住枪。
  "他们都是蛮子,”方丹解释说。“他们要互相开枪打来打去的。"
  "我要一个人去。”安德烈尖声说。他拚命朝枪筒一头看着。“我要打水老鼠。我非常了解水老鼠。"
  "把枪给我,"方丹说。他又对我解释。"他们都是蛮子,他们要互相开枪打来打去的。"
  安德烈紧紧握住枪。
  "看看倒可以。看看倒不妨,看看倒可以。"
  "他就爱开枪,”方丹太太说。“但他还太小。"
  安德烈把那支二十二口径的来复枪放回碗柜里。
  "等我长大了,我要打麝鼠,还要打野兔子,"他用英语说。"有一回我跟爸爸出去,他开枪打一只野兔子,只打到一点皮毛,我开了枪才打中了。"
  "不错,”方丹点点头。“他打中一只野兔子。"
  "不过是他先打中的,"安德烈说。"我要自个儿去